神都洛阳,上阳宫、十一月的风已带上利刃般的锋芒,卷走苑中最后一丝温软、梧桐叶落,砸在玉阶上,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、大周女皇武则天,身披金凤缂丝斗篷,指尖一枚暖玉鸳鸯镇纸,在寒风中却透着彻骨的凉意、她身后,上官婉儿执笔默立,气息轻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这萧瑟的景致。
御苑深处,有一座久已不兴香火的小小玄女祠、女皇今日的步辇,偏偏就停在了这里、祠堂老旧,梁上蛛网斜挂,唯有一具签筒,擦拭得还算光亮,透着暗沉的木色、武则天并未让内侍动手,而是亲自走上前,素手探入,抽出一支竹签。
签,是中上签。
上官婉儿接过,轻声念出:金乌西坠,凤还旧巢、无字碑上,功过谁晓?
随行的宫人与内侍们闻言,纷纷垂首,大气不敢出、这签文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向了帝国最敏感的神经、金乌,乃日之精,帝王之喻;西坠,是不祥之兆、凤,自然是当今女皇;旧巢,又能是何处?天下皆知,这神都洛阳之前,大唐的根基在长安,李氏的龙兴之地。
一名心思活络的道官连忙跪倒,声音颤抖却力求平稳:恭贺陛下!此乃大吉之兆、‘金乌西坠’,意指旧日邪魔退散,沉疴尽去、‘凤还旧巢’,是说陛下的德政如凤凰归巢,天下归心,四海安定、至于‘无字碑’,更是彰显陛下功盖千古,非文字所能形容,故而功过不需凡人评说,天地自知!
一番话下来,说得天花乱坠,滴水不漏、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松弛了几分。
武则天却毫无笑意、她的目光越过众人,望向天边那轮惨淡的冬日,眼神深邃如古井、她缓缓踱步,斗篷的下摆在枯黄的草地上拖曳出细微的声响、整个御苑,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和风声。
良久,她开口了,声音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:你说错了。

道官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,匍匐在地,不敢言语。
金乌,是朕、朕的年岁,朕的江山,正如这西斜的太阳、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感伤,只是一种陈述,一种对自然规律的冷静洞察、这位统治者,一生都在与天命、与男权、与世俗抗争,但她从未否认过时间的伟力、她能掌控权力,却无法命令太阳停止下沉。
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签文,停在凤还旧巢四字上、凤凰,也是朕、但它的旧巢,不是这洛阳宫苑,而是它本该在的地方、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,那眼神锐利得足以剖开人心,李家的天下,终究是要还给李家人的、这巢,是李唐的旧巢。
此言一出,犹如平地惊雷、上官婉儿持笔的手微微一颤,一滴墨,悄然落在纸上,晕成一团模糊的黑、这是最核心的秘密,是女皇晚年最大的心结——权力是在她的侄子武三思等人手中延续,还是交还给她的儿子,庐陵王李显?这个解签,无异于将她内心深处的权衡与挣扎,血淋淋地展示了出来、她并非不知天命,她只是在与天命博弈,寻找那个对自己、对大周最有利的落子之处。
她的目光落在了无字碑上,功过谁晓?这一句、她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旁人难以理解的笑意,那笑容里有自负,有嘲弄,亦有一丝苍凉。
功过?朕这一生,杀过人,也救过人;推倒过旧制,也建立过新规、朕是李家的媳妇,也是武家的女儿、朕是皇帝,也是一个母亲、让后人去说吧,他们想怎么说,便怎么说、朕不在乎、朕的碑上,一个字都不会留。
她将那支竹签轻轻放回签筒,动作决绝、仿佛放下的不是一支签,而是一段心事,一个迟早要做的决定。
她转身,对上官婉儿道:传朕旨意,召庐陵王回京、就说,朕想念他了。
风声呼啸,吹得殿角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、上官婉儿躬身领命,众人皆跪伏于地,无人敢抬头仰望那渐渐远去的、被落日余晖映照得无比孤高的身影、那支签文所预示的未来,在那一刻,被这位女皇亲手拨动了齿轮、所谓解签,从来不是解读天意,而是借天意之名,行自己的决断、御苑中的这场卜筮,不过是她为自己早已铺就的道路,寻找一个最合乎情理,也最具威慑力的注脚、权力场上的谶纬,从来都只是强者的工具,而非命运的主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