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深秋,京城外西山红叶已落尽,唯余枯枝败叶在朔风中瑟瑟作响、寒意渐浓,霜华初降,正是万物凋敝之际、解签先生王道真,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,步履匆匆地赶着下山的路、他刚为山顶道观里的一位大户解了来年的运程,得了些赏钱,心里盘算着正好能添置些过冬的木炭。
王道真此人,在京城九流之中也算一号人物、他不信鬼神,却深谙人心、他解的不是签文,是人的欲望与恐惧、一支上上签,他能说得人踌躇满志;一支下下签,他也能点拨得人柳暗花明、他将《周易》卦象与人情世故揉捏得天衣无缝,靠着这份洞察天机、勘破命运的本事,在尘世中谋得一份安身立命的体面、他常自诩,天下事,皆在六十四卦的方圆之内,无一能逃其法眼。
今日天色有异,午后还是晴空,此刻却起了浓雾、那雾气非同寻常,白得发腻,伸手不见五指,将山路林野尽数吞没、王道真走南闯北,也算见多识广,却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浓雾、他凭着记忆摸索前行,脚下的石阶却仿佛没有尽头、周遭静得出奇,连风声鸟鸣都消失了,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,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觉得脚下不再是崎岖山路,而是平坦的泥土、雾气似乎也淡了些,眼前隐约现出一条溪涧,水声潺潺、溪边有一座古朴的石桥,桥头竟开着几株桃花,粉嫩的花瓣在深秋的寒气中绽放,显得格格不入,却又美得令人心惊、王道真精通历法节气,深知此时绝非桃花花期、他心生疑窦,暗自掐指一算,卦象却是一片混沌,如坠五里雾中,全无头绪、这是他解签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奇遇。
他定了定神,走过石桥、桥的另一端,豁然开朗、雾气尽散,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,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、田间有男女耕作,黄发垂髫,怡然自乐、他们的衣着样式古朴,仿佛是前朝旧画里走出来的人物、见到王道真这个外来客,他们也只是投来友善而好奇的目光,并无半分惊慌。
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花香,温暖如春、这与山外那个萧瑟的十一月,恍如两个世界、王道真心中巨震,一个尘封于古籍中的名字涌上心头:桃源。
他被一位老者请入村中、村人热情好客,奉上粗茶淡饭、那饭食滋味寻常,入口却化为一股暖流,涤荡着他因常年揣摩人心而滋生的疲惫与尘埃、席间,他忍不住拿出行当,想为老者解一签,探探此地玄机。
老者笑着摇了摇手,指着窗外的田地说道:先生,我等的命运,春种便知秋收,何须竹签来问?天晴耕作,雨来读书,饿了吃饭,困了睡觉、日子如这溪水一般,日夜流淌,清澈见底,又有什么看不透的呢?

王道真一时语塞、他毕生所学的阴阳五行、天干地支,在此处仿佛成了无用的屠龙之技、他取出三枚铜钱,想卜一卦,看看这桃源的气数、可铜钱落下,卦象却是群龙无首,大吉之兆,却又空空如也,无从解起、它昭示着一种极致的和谐,一种超越了吉凶祸福的圆满、在这里,命运似乎不是一条需要被预知和规避的险恶河流,而是一片宁静的湖泊,每个人都是湖中的一部分。
接下来的几日,王道真在桃源盘桓、他看到孩童们不知帝王将相,老人们不记甲子纪年、他们没有对未来的焦虑,也没有对过去的悔恨、他们的喜悦来自禾苗的茁壮,他们的安宁来自织机的声响、王道真试图与他们谈论凡尘的权谋争斗、富贵荣华,他们听得一脸茫然,仿佛在听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乡传说。
他终于明白,自己引以为傲的道,是凡尘俗世的道,是趋利避害的术、而此地的道,却是天地自然、万物本然的大道、他能勘破红尘男女的痴缠与贪念,却看不懂眼前一朵桃花的绽放与凋零、他穷尽半生所解的命运,不过是欲望的枷锁;而桃源之人,根本没有这副枷锁。
住得越久,王道真心中的那份清高与自负便被剥离得越干净、他开始学着像村人一样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、他不再琢磨卦象,而是去感受风的流向,去倾听水的声音、他终究是王道真,一个在红尘中打滚了几十年的解签先生、他的骨子里,刻着凡尘的烙印、他想起了京城里的那个小院,想起了炭火的温暖,甚至想起了那些带着满面愁容来向他求解的世人。
在一个清晨,他向老者辞行、老者并未挽留,只是微笑着说:路,在你来时的地方。
王道真循着记忆走出村口,再次踏上那座石桥、一回头,村庄、田野、桃花林,瞬间被浓雾笼罩,消失无踪、再一眨眼,他已站在西山那条熟悉的枯叶小径上,朔风吹来,寒意刺骨、仿佛方才的一切,只是一场南柯大梦。
回到京城,王道真依旧在那个小小的卦摊前为人解签、只是,他变了、有人求财,他会问:钱财之外,君心安否?有人求官,他会问:权位之上,君身自由否?他的签解得越来越慢,话语也越来越简单,不再引经据典,不再故弄玄虚、有人说王先生江郎才尽了,也有人说他得了真道。
只有王道真自己心里清楚,他曾误入一个没有命运的地方、在那里,他这个解命运的人,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、他终于悟到,真正的王道,不是算尽天机,而是在纷扰的凡尘俗世中,为自己的内心,寻得一处桃花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