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维庚子,初冬十一月,京城胡同里的风已经带上了萧瑟的寒意、那棵老槐树下,算命老头的摊子依旧摆在那里,一块褪了色的蓝布,上面是阴阳鱼的图案,一个旧马扎,一摞翻得起了毛边的万年历、老头姓甚名谁,胡同里的街坊大多已经记不清了,只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半辈子,看尽了别人的旦夕祸福。
他自己的命运,又藏在哪一柱干支里呢?
这是一个几乎所有求卜者都好奇,却又不敢轻易探问的谜、算命,这门营生,讲究的是窺探天机、可天机如同高悬的明镜,能照见众生,唯独照不见持镜人自己、或者说,持镜人不敢久久凝视镜中的自己,那份洞悉一切的平静之下,是足以压垮心神的重量。
命理先生的命盘,往往并不那么光鲜、行内有句老话,叫“五弊三缺”,说的是研习玄学之人,命中注定要在鳏、寡、孤、独、残,以及钱、命、权这几样里有所欠缺、这仿佛是一种代价,一种用自身的残缺去换取窥破他人圆满的资格、你看那胡同口的老头,身形佝偻,终日独坐,膝下无儿女承欢,身边无老伴寒暄、他喝的茶是隔夜的,就着风硬的烧饼,这便是他的“孤”与“贫”。
他算过自己的命吗?必然是算过的、在他年轻气盛,初窥门径之时,定然也曾无数次铺开自己的生辰八字,用颤抖的手指,顺着大运流年一格一格地推演、他会看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华盖星,那颗代表着艺术、玄学天赋,也象征着孤高清寂的星辰、他会看到自己夫妻宫的冲煞,预示着情路坎坷,难有圆满姻缘、他也会看到财帛宫的寥落,注定了一生清贫,难有大富大贵。
当一个年轻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路径——孤独、清贫、与世俗的幸福无缘——他会作何感想?是奋起抗争,试图逆天改命?还是长叹一声,从此顺命而为?
多数命理先生,选择了后者、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“势”的力量、一个人的命运,如同江河入海,有其固有的流向、你可以筑起堤坝,稍稍改变水流的缓急,却无法让它倒流回雪山之巅、所谓的“改运”,不过是在既定的河道里,懂得何时避开礁石,何时顺流而下,让自己行得更稳妥一些,并非是换了一条河道。

老头的日常,便是一种极致的“顺命”、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槐树的秃枝照在摊子上,他便开始了一天的营生、他言语不多,眼神却像一口深井,能望进你心底、来者报上生辰,他掐指一算,缓缓道出你的性情、过往与将来的关隘、他从不夸大其词,也不故弄玄虚、遇到命中注定有劫数的,他会点明破解之道,或许是让你往东方去,或许是让你多穿戴五行属金的饰物、这并非扭转乾坤,而是在风暴来临时,为你这艘小船加固一下桅杆而已。
他为新婚的男女合八字,看的是琴瑟和鸣的长久;他为愁苦的商人看财运,指点的是趋吉避凶的时机;他为焦心的父母看子女前程,安抚的是一颗望子成龙的心、他像一个摆渡人,将一个又一个迷惘的灵魂渡到对岸,而他自己,却永远留在了这风雨飘摇的渡口。
他送走最后一个客人,天色已然昏黄、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那份孤独被无限放大、他收拾起那块蓝布,将龟甲与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布袋里、一阵冷风吹过,槐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,其中一片,正好落在他的肩头。
他没有拂去,只是静静地站着、他知道,这片叶子的飘落,如同一个人的生老病死,都是定数、他的命盘上,代表生命力的那柱“甲木”,在庚子流年的金风肃杀之下,早已是强弩之末、下一个大运的交替,或许就是他尘世之旅的终点。
这个时刻,他心中没有恐惧,也没有不甘、他一生都在解读命运的密码,当这密码最终指向自己时,他读出的只有平静、他看了一辈子别人的故事,那些贪嗔痴怨、爱恨情仇,最后都化作了命盘上几个简单的生克制化、他自己的故事,也不外如是。
他的一生,是注定的“孤辰”“寡宿”,是命中带来的“空亡”、他用这份孤独,换来了洞察世事的清明;用这份贫寒,守住了不为利禄所动的风骨、他知天命,故而无忧、这或许就是他作为一个算命老头,为自己算出的,最好的一种命运。
他佝偻着背,缓缓走入胡同深处,身影消失在暮色里、那片落叶,仍静静地躺在他的肩头,仿佛是命运赠予他的一枚勋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