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咸阳,寒风卷着枯叶,敲打着应侯府的朱漆大门、门内,是秦国权势滔天的相国张禄,也就是范雎、门外,是瑟瑟发抖的魏国使臣须贾、他此来,是要拜见那位传说中智计无双的秦相应侯,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命运的裁决场。
这二人之间,横亘着一段血与屈辱的往事、昔日,范雎尚是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的一名客卿,才华横溢,却地位卑微、他随须贾出使齐国,因其辩才无碍,引得齐王赏识,私下赠予黄金牛酒、此事被心胸狭隘的须贾认定是通敌卖国,回国后便向魏相魏齐告发、范雎因此遭受酷刑,肋骨被打断,牙齿被敲掉,最后被扔进厕中,任由宾客肆意凌辱、他装死逃过一劫,更名张禄,辗转入秦,凭借远交近攻的惊世国策,一步步登上了权力的顶峰,封为应侯。
此刻的须贾,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秦相张禄,便是他当年弃之如敝屣的范雎、他只听说应侯是魏国人,便想借同乡之谊前来攀附、范雎听闻须贾求见,心中百感交集,他决定导演一出好戏、他刻意换上一身破旧的短衣,步行出府,在府外一处僻静角落与须贾偶遇。
须贾见到这位形貌落魄的张禄,并未认出他就是范雎,只当是个在相府打杂的故人、他见对方衣衫单薄,在寒风中冻得发抖,动了一丝恻隐之心,问道:范叔一向可好?范雎答道:尚能苟活、须贾看着他,叹了口气,便将自己坐车时盖在身上的一件粗丝棉袍(绨袍)解下,赠予范雎、他还留范雎一同吃饭,席间言语不无怜悯,说没想到范叔竟落魄至此。
这件绨袍,成了整个故事的转折点、它不是什么稀世珍宝,只是一件寻常的御寒衣物、须贾的这个举动,或许是出于一丝残存的旧情,或许是上位者对落魄故旧的习惯性施舍,或许只是在那一瞬间,人性中微弱的善意压倒了刻薄与猜忌、无论动机如何,这个行为本身,在范雎眼中,却成了一个可以解读的签。

范雎随后将须贾引入相府,自己则登堂入室,换上相国朝服,佩戴宝剑玉饰,威仪赫赫、当须贾被领入正堂,看到方才还衣衫褴褛的张禄此刻竟是权倾朝野的应侯范雎时,他魂飞魄散,当即匍匐在地,叩头谢罪,声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,不敢复读天下之书,不敢复与天下之事。
范雎端坐堂上,历数须贾三大罪状:第一,无端猜忌其与齐国私通,是为不察;第二,在魏齐面前进谗言,使其身受酷刑,是为不信;第三,在其受辱于厕中时无动于衷,是为不仁、桩桩件件,皆是取死之道、须贾面如死灰,只等引颈受戮。
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,范雎话锋一转,提到了那件绨袍、他说: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,以绨袍恋恋,有故人之意,故释公、(然而你之所以能免于一死,是因为你赠我一件丝袍,尚有顾念旧情的意味,所以我放过你、)
须贾赠袍在此刻完成了它的解签、范雎心中那杆名为恩仇的天平,精密地衡量着每一份善意与恶意、昔日的折骨之辱、厕中之溺,是睚眦必报的范畴,是深仇大恨,须贾必须为此付出代价、而此刻这件带着些许体温的绨袍,虽然微不足道,却代表了一饭之恩的另一面、它证明了须贾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,尚存一丝故人情谊、正是这一丝微光,为须贾在范雎的复仇烈焰中,撬开了一道生门。
范雎的处置堪称经典、他赦免了须贾的死罪,却并未完全原谅、他设下盛宴,款待诸侯宾客,却将须贾安排在堂下,与仆役同列,在他面前摆上草料豆谷,像喂马一样让他进食、这是对他当年将自己视作猪狗不如的精准回敬、精神上的碾压与羞辱,远比一刀了断来得更为深刻。
须贾赠袍解签的故事,展现了范雎性格中极致的复杂性、他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圣人,也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、他是一个精于计算的现实主义者,他的世界里,恩与仇都被量化,并以加倍的方式偿还、一饭之恩,千金相报;睚眦之怨,刻骨铭心、那件绨袍,就像是投入仇恨深渊里的一颗小石子,虽然改变不了深渊的颜色,却激起了一圈名为生机的涟漪、它告诉我们,在绝对的权力与深刻的怨恨面前,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善举,有时竟能成为改变命运的关键砝码、它不是化解了仇恨,而是在仇恨的审判庭上,提供了一份可以减刑的、人性的证明。